小草Dess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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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旧货】(LC同人)岩之心(德弗&不动)

2013年追圣斗士欧米伽的时候,曾写了个八卦德弗与不动各种相似的帖子,写出灵感来了,于是就码了这个文。

本文主角是冥王神话LC双子座德弗特洛斯同学和欧米伽乙女座不动小朋友。文的大背景是LC原作背景。我十分跳脱地把幼崽不动YY到LC那个时代去了。而且文的叙述角度是德弗第一人称视角。嗯……主要是我个人口味比较特别,专磕冷门拉郎CP。所以自产自销图个乐呵。本文最后一次更新是2016年,目前有七章内容,3.5w字,慢热,暂坑。若哪天回顾LC漫画时找回感觉,我会填完这个坑,毕竟这个坑当年构思的时候是有结局的。

然后本文的标题图是2013年刚买平板玩的时候,用手指在AutodeskSketchbook画图应用中涂抹出来的。看起来有种塑料质感啊哈哈。



————正文开始————

 

《岩之心》

 

(一)

从西岸登上卡农岛时,黄昏的太阳正贴着海平面,天空晕染着恢宏的金橘色,云彩绚烂耀眼。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硫磺味。一步步沿着岸边的礁石往上走,灰黑色的尘埃之下,熔岩凝结成的地表那坚硬的质感越发鲜明起来。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次登上这座岛屿。

饱食的海鸟栖息在附近的海崖峭壁上,时不时发出几声倦怠的叫声。那飘渺的声音,混合着海浪撞击礁石的轰鸣,灌在耳中,竟传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寂静。这里很静。岛上仅有的小村中,数十户民居沿东岸杂乱地分布着。在我这个位置,只能远远看见稀薄的炊烟升起。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令人心烦意乱的低沉隆动、将我与他们的世界隔离开来。

这样很好。那些碌碌而活的人们,没必要与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我将阿斯普罗斯安葬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顶端,这里面朝大海,视野开阔,也不容易受到涨潮的冲击。下葬时,我从附近找来一些白色石头,砌在土坑的四周,然后将他安置其中。这样他便不会与褐黄的泥土直接接触。他一向都是那么喜欢清洁的。

我把白石覆盖在他的身上,从脚开始,逐渐往上,直到最后,他沉睡的脸孔躺在一片洁白之中。脸上没了往昔的微笑和那一日的狰狞,剩下的只有平静,永远的平静。那是他从小就一直希冀的东西。虽然他曾经拼命地奋斗着,在别人眼里他是个高傲又充满野心的人。但没有人会知道,他最希望得到的,其实是简简单单的安宁。

讽刺的是,带给他最终安宁的,是死亡本身。

我摸出一颗指甲大小的球形琥珀——这是小时候阿斯普罗斯送我的东西。琥珀中封着两只首尾相连的蜉蝣,那姿势很像双生婴儿蜷缩在母胎中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他找到这块奇异的琥珀时那惊讶与兴奋的表情。虽然他也许已经忘记了他随手把它送给我这件事。

手指发力,琥珀从中间裂为两半,两只原本永远相依的蜉蝣被我生生分开。我把其中一半放在他的头侧,然后用一整块白色的石头盖住了他的脸,再用湿润的灰土仔细封好每一处石块相接的缝隙。最后,我拿起一副事先准备好的“墓碑”立在他的坟前——那是我用在岸边捡到的两块破碎的船甲板固定成的十字架。在横着的那块木条上,我刻下了阿斯普罗斯的名字。而在它的背面,我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残破的木架孤独地矗立着,阿斯普罗斯死了,曾经的那个“德弗特洛斯”也随着他一起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发誓要成为恶鬼的男人。

这里不是圣域后山的墓地,我无法为他这个“背叛者”树立一块刻有“Aspros,GoldSaint”字样的石碑。生前强大体面的他,死后竟只有这简陋的物件作陪伴……阿斯普罗斯啊,如果所有的繁华与荣耀最终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尘埃,你是否会后悔当初坚持带我同赴圣域的决定?

骄傲如你,一定不屑于说出“后悔”二字吧……

完成了这一切,我忽然感到很累,从未有过的累。仿佛身体中所有力量被瞬间抽空。我不得不坐在地上,攥紧拳头试图克服这种感觉。然而下意识地发力,却让右手再次忆起了洞穿圣衣和肋骨,击中心脏的一瞬间……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像幽灵一样紧紧噬咬着烦乱的心。

无论多少次,我想我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也许在外人看来,我是为了正义而舍弃了亲情,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是……为了救赎。为了自我,也为了阿斯普罗斯。即使这种救赎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如果这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就让我这个生者来背负好了。至少,给死者一个片刻的安宁吧……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在阿斯普罗斯的墓前呆了多久,只记得天空从绚烂的金色慢慢退却为深沉的蓝,直至落入眼中的全然是夜的漆黑。长夜似乎没有尽头,我看不到它的边缘,也不想去寻找什么黎明。时间是停是留,结果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只能沿这条路走下去。但是现在,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使自己平静。

 

天光破晓时,我寻着熟悉的小路向山上走去。曾经,阿斯普罗斯为了不让圣域的人找到我,将我带上这座岛藏了起来。不料数月后,岛上的火山喷发了,他才又将我带回圣域,藏在双子宫的地下室。这座岛有我生活过的痕迹,这也是我再次回到这里来的原因。它曾经庇护过我,现在,它也会庇护我那没有归宿的哥哥吧。

路的尽头是一处岩洞,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虽然那之后经历了几次火山喷发,这儿的形状已经改变,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洞里错综复杂的道路分支大都没变,我循着记忆在其中摸索。直到走过一个转角,眼前豁然开朗。熟悉的格局,熟悉的石台和瓦罐……唯一的变化就是地震造成了洞内好几处大规模的塌陷和断崖,断崖之下深不见底,偶尔传来几阵让人耳膜发痛的地声,也许那里连接着地狱的入口吧。哼,这倒更像是一个“恶鬼”的居所了。

我重新开始了这里的生活。不同的是,这一次,不再是躲藏,而是为了使自己变强。强到足以背负两个人的命运!

双子座黄金圣衣被我放置在了一处隐秘的盲洞中。它曾经是属于阿斯普罗斯的,现在,它失去了主人。而我……也许直到那个时刻来临前,我都不会想要穿上它。就让它安静地在那儿吧,它不用摆在我面前,我只要知道它在那儿就好。

修行的过程比以前更加艰苦。日复一日地在熔岩的酷热中磨练,让我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季节。直到某一天,那些四处横流的岩浆对我俯首称臣,我的双手不再被它们灼伤,我才发觉,是时候去看一看阿斯普罗斯了。

我离开火山旁的修炼地,径直去了海边阿斯普罗斯的墓地。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的坟周围长出了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花开五瓣,洁白的花瓣中心凝固着一团形如水滴的褐红色斑纹。这特别的颜色和形状跃入我眼中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中憋闷难耐。从前的时光不可抑制地在记忆中接连复苏。我仿佛又看见当年阿斯普罗斯带我离开故乡的情景——这些白色带有红斑的花儿曾在风吹过的山坡上向我们摇摆送别。

阿斯普罗斯对我说,这些花原本是通体纯白的,因古代征战的勇士们将鲜血洒在了花瓣上,干涸了,才形成那样的斑纹。

那时的我一直安静地扮演着他的听众。说到这花的时候,我少有地做了表态——我说我相信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阿斯普罗斯果然不出意料地笑了起来。他的笑温柔、自信,充满了所有我不具有的品质。我大约是憧憬能那样开怀地笑的。所以即使违心,我还是说出了那些让他开心的话。

我记得他笑过之后对我说:“德弗特洛斯,下一次花开的时候,我们回一趟故乡吧。”

下一次……下一次……我没想到这个下一次,一直也没有到来。

 

现在,在这座环境险恶的火山岛上,故乡的花开满了阿斯普罗斯的墓前。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了呢?

可是,这次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独行了啊。

阿斯普罗斯啊,你的时间终止在了数月前的那一夜。而我的时间继续在流淌。我必须前进,达到,乃至超越你的境界。最后的路无法一起走过,就先让那些花儿陪你安眠吧。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心中,比起勇者的鲜血,那花瓣上的红斑,更像是因思念离人而淌下的血泪啊……

花朵在海风中摇晃,淡香如故。

 

(二)

此后,我时不时来一下这里,在海风中坐上一小会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就像小时候那样,安安静静地听阿斯普罗斯一个人讲述。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宁。然而这种安宁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总有人怀着不同的目的冒失地闯入这里。我无法忍受被那些弱小猥琐的人打搅,便用力量威吓他们。最初的几批闯入者逃回去后,很快,卡农岛上就四处散布开了“鬼”的传说。

对我而言,这倒不算一件坏事。至少那些无聊的人心中有了敬畏,他们就不敢再随便进入我的地盘。

浑浑噩噩地又度了几日。一天,我离开修炼地,走在回岩洞的路上。忽然,一股生人的气味飘进鼻孔。我心中怒意骤起,脚下的岩层也随着小宇宙的震动而轰鸣作响。

渔夫打扮的人刚在山边露头,一见我便瘫倒在地。我一抬手,他脚边的山岩立刻崩裂。他吓得连滚带爬往回逃。但我觉得他的动作应该更快一点,于是我捏紧了拳头……

“手下留情啊,双子座的德弗特洛斯。”一个苍老但不失硬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来者是白礼,现任教皇的孪生哥哥。这个几乎不在人前露面,却一直在暗中协助教皇与女神的神秘人物,他来这里干什么?

“那是我请的向导。说来也不过是个可怜的渔民罢了。”

我哼了一声,表示不再追究。白礼并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他对自己的来意直言不讳。

“德弗特洛斯,你兄长意外亡故那件事,圣域方面已经有定论了。他是‘因公殉职’的……”

我没有做声。一个背叛圣域的人,谋反篡位,却用“因公殉职”这么轻飘飘的措辞来含混过去。这个称谓本身就是个莫大的讽刺。

“我知道,你肯定会对教皇的决定有微词,但是德弗特洛斯啊,当前的时局日益紧迫,你兄长那件事影响太大。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教皇这么做的用意。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啊。”

白礼的话无懈可击。他是作为一个谋士……不,或许应该说,他是作为一个辅佐弟弟的哥哥在考虑这件事的。一样都是孪生兄弟,他们和我们,竟是如此地不同。对于现在的我,即使时隔数月,只要一提到阿斯普罗斯,我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能做的最大努力,只是让自己保持沉默而已。

“该传的话我已传到,德弗特洛斯,好自为之吧。”

“等等!”我出声制止了即将离开的白礼,侧目盯着他脚边:“这个脏兮兮的小鬼是怎么回事?”

“哦……”白礼似乎想起什么。“是我顺路捡到的。这孩子昏倒在圣域外围,看装束不像是本地人。为了安全起见,我就一起带过来了……”

“我不喜欢生人的味道。”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德弗特洛斯,如果可能,我不会把他留在这里。但我现在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刻去调查。所以请你代为照顾几天。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没有了反驳的余地。白礼大约也是吃准了我会妥协,他很自然地发动念动力离开了。

意料之外的事情。算了,看在白礼的面子上……我在一旁的岩石上坐下,打量着趴在石头上缩成一团的小孩。这小鬼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戴着耳环臂钏,灰头土脸的,身上穿的破破烂烂,已经看不出原貌了。

我不习惯把生人带回自己的居所,也不能扔他一个人在这儿,所以只能等他醒来再说。

日头西斜,海风变得更强了,他蓬乱的头发被凉爽的风吹得起起伏伏。突然,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转着脑袋环视四周。当他正脸看向我的时候,我不由地怔了一下。

那时的天幕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景致——西方天空透射着金色的阳光,而与它相对的东方天空则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紫色,絮状的云零星散布其间,流光溢彩。所有这一切,都被那双明亮的异色双瞳包容进去了。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瞳,天空两极的颜色交映其中。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么?

那小鬼看见我,蓦地睁大了眼睛。我忽然想起自己这是刚从修炼地回来,大概和往常一样蓬头垢面,满目赤红,一身的火山灰……这小鬼该不会被我吓到了吧。

他张了张嘴,出口的是一个疑问句:“古鲁?”

古鲁?是某个人的名字么?至少我不叫这个,我顺口反问了回去:“‘古鲁’是谁?”

看他那迷惑不解的样子,我猛然想起一个极有可能的情况——这小鬼听不懂我说话!

早该料到的!在看到他那并非本地人的装束后,我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白礼那家伙,真是扔给我了一个大麻烦。

那小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虽然只是一个小鬼,我依然不习惯被人那么盯着看。我本想板起脸吓唬吓唬他。谁知他下一句话反倒令我吃了一惊。

“阿释密达古鲁……”

阿释密达,我确信我没听错这个词。这小鬼竟然能道出这个名字。他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他?无论怎么看,他们之间也不像有血缘关系的样子。

心中的疑问虽多,但我不想去考虑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只是帮帮白礼的忙而已。不过,无论在什么地方,脏小鬼总是不受人待见的……

我把他带到山脚下的一条小溪旁。这座火山岛上处处是沸腾的泉水,而这一处,是少有的温度适宜的溪流。我示意他在这里把自己仔细洗干净,然后我就转身去了倦鸟停歇的海崖。看来今晚的饭食要多准备一份了。

我洗完澡,将两只海鸟洗剥好后架在火上。我想他应该收拾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去找他。远远地,我见那小鬼光着身子站在溪边,拿着堆破烂布料左看右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只得返回住所找了件缩水的旧衣服给他。虽然对他来说衣服还是显得太过宽大,在这地方也只能将就了。

谁知他拿过衣服,看也不看,几下就围在了腰上,动作麻利得超乎我想象。

算了,随他去吧。我把他带到篝火边,火上烤的东西正散发着不错的味道。我撕下一只焦黄的翅膀递到他面前,没想到这小鬼居然整个身体往后挪,那样子就像我拿着的东西不是肉而是一把刀。

我以为他怕这东西有毒,就先咬了一口,再递给他。结果他还是不吃。逼他也没用。最后我只得作罢。解决完自己那份后,我收起食物,带他回岩洞。岩洞旁有一些小洞,其中一个深且干燥通风,我拿了个小瓦罐盛上水,连同食物一起放在洞中,示意他住在这儿。然后我回到自己的住所休息。等他饿狠了,自然会找东西吃的。

一夜无梦。自我上岛以来,头一次睡得这么安稳。凌晨时的海平面微光隐现,辽阔悠远。走出岩洞后,我站在海风中回望了一眼旁边的小洞口。不知那小鬼睡醒了没。我只希望他别给我额外添乱子就行。

我在灼热中寻找着自我。大地的轰鸣、咆哮的火山,已经不能再使我满足。光有这些还不够。这来自地狱的力量,远远无法匹敌阿斯普罗斯那凌驾万物之上的王者之姿。可是,为了那种超越,我也必须将自己变成一个和他一样君临万物的王者么?我开始迷茫,这样无休止地奔跑、追逐,最后究竟会成为“自我”的主人,还是会沦为“自我”的奴隶?

无论如何,我只能拼尽全力!

乏味的练习消磨了一天的时光。黄昏时,我照例从那条沿岸的小路返回。这一次,我发现海崖上除了盘旋的飞鸟,似乎还多了点什么。

是那小鬼。他双手环膝坐在海崖的最高处,像块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而他看过去的方向,水天茫茫,渺无尽头。

他在看什么?我忽然产生这样的疑问。但随即又打消了。我实在没必要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鬼费心。

身体上的疲惫催促着我加快脚步。到达岩洞时,我意外地发现洞口放着昨天我给他烤制的食物,上面已经密密麻麻覆盖了一层贪婪的蚂蚁和其它食肉虫类。这小鬼居然一口没动原样还给我了!

我立刻在岩洞数米外挖了个坑把那块鸟肉处理掉,心情不悦地回到洞中。我拿起陶瓶,晃了晃,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没有。我沮丧地把它甩在一边。走到石床边躺下休息。至于那小鬼……我也懒得去管他了。

一觉醒来,月落乌升,我没了睡意,起身走出洞外。远远的海崖上,那个小石头一样的身影沐浴在晨光中,他就那么在崖石上坐了一天一夜,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放在我洞口的食物未曾动过。这小鬼至少有一天多的时间没吃东西了。我也经历过那个年龄,以一个孩童的心智,是绝无可能战胜饥饿感的。但是,他那时候坚决拒绝的眼神,让我忆起了小时候阿斯普罗斯抓给我的一只野山雀。那双黑曜石般倔强的眼睛,与那小鬼何其相似?当时我想尽办法找来各种谷物和虫子喂它,它都不吃。阿斯普罗斯说先饿它两天,它就会吃东西。我信以为真。结果那只鸟儿最后竟绝食而亡。

那次事件对我的震动不可谓不大。我第一次对阿斯普洛斯的观念产生了怀疑。力量啊,主宰的力量也许能毁掉不肯屈从的一切,却无法让一只小鸟的意志低头臣服!这样的力量,真的值得我们去忘我地追求么?

没有答案。只是,相同的事情,我不想第二次看到。

我登上崖石,把他强行拖了下来,然后指着远处的村子,打发他到那里去讨些饭食。那小鬼不肯。我知道逼他是没用的,但必须得让他吃东西,否则以后见了白礼也不好交代。我想了想,返回岩洞,顺着一条蜿蜒向下的洞道走进地下世界。这片高温高压的地底环境造就了无数晶莹剔透的矿物,火山的作用又将它们带到了人力所及的地方。我在洞道深处挖了一把五颜六色的散碎晶石,带出来塞给那小鬼。

“如果那些人不给你食物,你就用这个跟他们交换。”

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转身朝那儿跑去。他身后,留下一串耳环跳动的“沙沙”声。我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随即出声叫住了他。

他停下了,转身疑惑地看着我。我从手臂上扯下一根新缠的绷带,快步走上去将他左边的眼睛蒙上。他一开始还使劲挣扎,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我不知道在他们那儿这种异色眼瞳算不算是一种禁忌。但在这儿,在这些迷信的人的住地,没必要引起额外的纠纷。

 

(三)

他走了后,我去了一趟海边墓地。有段时间没来了,坟周围生出许多野草,淹没了那些花儿。我将它们清理掉,用灰土加固了一遍坟墓,然后坐下来渡过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一次,我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那个向村子奔跑的小背影总是时不时地在我眼前跳跃。我不由地想,那些村民见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他能得到他想要的食物吗?那些晶石会不会被贪婪的村人夺了去?……

想着想着,我有些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往回走。抵达山脚后,我看见那小鬼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旁边放着一个挺大的熟牛皮口袋,里面装着新鲜的椰枣。他一见到我,立刻从石头上蹦下来,拖着口袋给我看里面的东西。然后他掏出那根蒙眼睛的绷带,捧在手里执意要给我。

绷带被好好地折叠着,上面躺着一把我之前拿给他的碎晶石。我有些纳闷,那些村民白送他果子?他们有那么好心么?

小鬼终于找到吃的了,这让我稍微放了心。然而,在看到他狼吞虎咽地消灭了半袋果子后。我不由分说地夺过口袋。饿得太久,忽然暴饮暴食是会要命的!他大概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即使他用那种委屈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绝不会让他再多吃一个。

回去的时候,他走在我前面,像只野兔一样轻快地跳过拦路的石头。然而我发现,在他的脚离开那些灰白色的岩石后,上面无一例外地留下了暗红的印痕。

我的嗅觉立刻作出了反应,那是血的味道!

我几步赶上他,勒令他在石头上坐下。然后蹲下抓起他的两只脚查看。那双脚底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泡,有些已经破了,锋利的碎石混合着粘稠的血水夹杂在皮肉裂口间,已经出现了大片发炎的迹象。见到如此情形,我忽然有些火大。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鬼!

我一只手把他捞起,另一只手提着口袋往溪边走。他大概不习惯被这么对待,挣扎着要往下跳。我失了耐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厉声吼道:“你想把野兽引回去吗?!!”

他被我的声音唬住了,立刻停止了动作。我用溪水清洗了他的双脚,然后把他抱回我的住处,弄了点草药的汁液给他涂上。我在做这些时,这小鬼一直很安静。等我上完药才发现,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这大概是他数天来第一次填饱肚子,我想,就破例让他在这儿躺上一会儿吧。我把剩下的果子从口袋中倒出来,然后拿了空口袋、匕首和一些必要的工具走到洞口。借着天光,我比划着尺寸,把熟牛皮口袋划开。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忙活了一阵,一双简易的小鞋就做好了。

这座岛不同于陆地。这里的地层下随处流淌着炽热的岩浆。对于没有小宇宙保护的普通人来说,赤脚走在地上很容易因踩到尚未冷却的熔岩地表而被烫伤。我可不想给白礼留下什么话柄。

他睡醒后,脚上的药汁也干的差不多了。我给他缠上绷带,示意他以后要穿着鞋走路。他居然摇头表示他不愿意!我的时间和耐心是有限的,不想跟一个小鬼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纠缠不休。我不由提高了嗓门。

“在我们这儿只有奴隶才光脚!”

那小鬼瞪着大眼望我,我知道他肯定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只是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罢了。没想到,在那一声之后,小鬼居然老老实实地低头拿起鞋子往脚上套。他大概不习惯穿鞋。站起来后扶着墙壁挪了挪脚步,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我有些看不惯他穿鞋走路那别扭样,但在他的脚伤好之前,为了防止再次感染,他必须穿鞋。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第三天晚上我回到住所,就见那双熟牛皮小鞋整齐地摆在石案一角,而那小鬼又在外面活蹦乱跳了。他见我回来,马上给我看他的双脚。那些血泡与裂口竟然全都结痂脱落了。不得不说,这小鬼看起来除了皮就是骨头,体质却出奇地好。

另外一件事情,也是我始料未及的。自从小鬼脚伤好了后,他总会在我不在时,进洞去收拾我那个简陋的居所。我心里颇有些后悔上次将他带了进来,让他知道了到达这里的路该怎么走。我本想把他找来警告他以后不准擅自进入这里,但……看见那一尘不染的石案和上面堆放的果子,看见那靠着墙壁整齐摆放的、装满水的陶罐,我确实觉得,这比以前那个乱糟糟的窝似乎感觉好了点。

算了,随他去吧,我想。这里反正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只要他别随便进那处盲洞……

我默许了小鬼每日进出我的住所,他也乐得做这些额外的“劳动”。我们的相处方式再简单不过——没有语言交流,没有共同行动。有些时候我甚至整日都见不到那小鬼的身影。唯一让我知道他还在这座岛上的痕迹就只剩下了每日灌满的水罐和新堆放在石案上的果子。

如果生活仅仅是这样,小鬼在或者不在这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接下来的一件事,却让我一厢情愿的平静生活几乎完全粉碎。那天我提前结束了修炼。回到居所后,见靠墙的陶罐中只有半罐子清水。我知道,那小鬼此刻正在去打水或者返回的途中。我便坐在干净的石床边等他回来。

石案上已经摆好了新鲜的果子,和往常一样,堆成了五层塔的形状。但我忽然间感到这里与往常确有什么地方不同了。我仔细分辨着。这里的空气中除了硫磺味外,似乎混有一点淡淡的香。

我猛地抬头,石案上方一处墙壁的凹槽中,放着一束白色的花。

在看到花瓣上那血泪般暗红的斑纹时,我的心瞬间缩紧。浪潮拍击礁石的声音,海鸟凄厉的鸣叫,高耸的土坡,还有土坡上那孤零零的朽木十字架,坟墓周围摇曳在风中的花朵……所有的一切不容我思考便一齐涌入了我的大脑。我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那原本应在杂草间顽强生存的花儿,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斯普罗斯,陪伴你的花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瞬间暴涨的怒意让断崖下的地穴猛烈地嘶嚎了一声。岩层开始震动。空气中的硫磺味一下子淹没了所有的花香。已经失去光彩的花朵蜷缩在凹槽的阴影中,偷偷窥视着怒不可遏的我。我知道我的理智已经无法控制这个时候的自己。小宇宙的震动让地下的岩浆几乎要冲破这里的岩层。

即使怒意达到顶点,些微外来的声音依然逃不过我的听觉。细碎的“沙沙”声从洞道另一边传来。我转头望向那边。很快,提着个小瓦罐的小鬼就转过了洞道出现在我面前。他抬头看见我的那一刻,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这处洞穴已经被我的怒气染成了绯红色。我尽量克制着自己想要挥拳的冲动,冲着那个目瞪口呆的小鬼狠狠地说:“为什么要去摘那些花?!”

他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无辜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我侧目看向墙壁上那处凹槽。不想,花儿早就在我的怒火中化为灰烬了。

“为什么要摘那些花?!为什么要去惊扰死者的安宁??!!”

怒意狂乱地冲撞着这片坚固的山岩,我的脑中不可抑制地一遍遍浮现出那处孤独灵魂沉睡的荒坟。那儿没有花,只有张牙舞爪的野草,它们的根系将石块接缝处的泥土破坏殆尽,海风肆无忌惮地冲进阴冷的墓坑深处,摧残着那个死了都不得安宁的人……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涌出了,它在未落到地面前就已经干涸。

“啪”,瓦罐落在了地上,里面的水翻洒出来,很快就被炽热的岩石地面蒸干。那小鬼脸上露出了惊恐和难以置信。他一边望着我,一边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向后退。下一刻,他转身就往洞外跑去。

幸亏他跑到快,否则我真的不能保证下一秒不会因情绪失控而出手。

那一夜,卡农岛的火山再次从沉眠中醒来。它低吼着,震颤着,汩汩的岩浆不断从山口涌出,争先恐后地朝着大海奔涌。夜空被烧得通红,翻腾的火山灰直直地冲着天际而去。近乎神经质的村民慌乱地寻找着庇护所。他们绝无可能知道一只恶鬼的愤怒正在左右着他们的命运。

 

(四)

几天后,火山终于平息下来。我走出岩洞时,天空已经变得明净,海风一如既往地清凉。白羽红喙的鸟儿悠然地盘旋在海边的崖石上。远远地,炊烟升起了……一切,都重新回到了各自的轨迹。只有我的心,充斥着一种可怕的空寂。

我本应立刻前往阿斯普罗斯的墓地,然而我却迈不开脚步。也许,我是怕看到那片没有花的荒凉。我需要独自一人呆会儿。不曾想,这个时候,岛上竟然来了位熟客。

“德弗特洛斯,近日可好?”白礼来过一次,轻易地找到了这里。

“你来的正好。”我不想跟他做无谓的寒暄,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我的意思。“赶快把那小鬼领走,别让我再见到他。”

“哦?”白礼的声音变得饶有兴味。“有什么不愉快么?”

“把他领走!”我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事实上……德弗特洛斯。”白礼敛了戏谑的态度。“我这次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那孩子只能暂时呆在这里。”

“什么?!”

“德弗特洛斯,听我说。这孩子不是本地人。除了你,我不可能把他托付给其他人……”

“这小子认识阿释密达。你把他甩给他。”

白礼听到这话,非但没表现出意外,反而字句铿锵地说:“那可不行。我不能带他去见阿释密达。”

“为什么?!阿释密达能听懂他说的话。他才知道该怎么和这小子进行交流!”

“还记得上次我说去调查的那件事么?阿释密达认为那很有可能是左右这次圣战局势的关键之一。他为了证实一些猜想,已经进入了深层次的冥想……这些事情没必要对你隐瞒。德弗特洛斯,作为女神的战士,保护那些没有力量的人类,不正是我们的职责么?”

“……”与白礼争论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是徒劳的。但我不可能就这样被他说服。

“这里是战场,不是小孩子游戏的地方。我不认为凭你的能力调查不到这小鬼从哪儿来的。”

听到这话,白礼沉默了一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沧桑: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么?你以为我不想把他直接送回去?可是德弗特洛斯,没那么简单啊……”

我很少见到白礼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是只有一个人真正被触到心弦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那孩子是从和我故乡一样遥远的地方,凭自己的意志,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

“!”

我绝不会想到白礼说出来的是这样一件事。他们嘉米尔高原离这儿有多远,我大概能够想象。但是……

“我也是后来才想起。三年前我带阿释密达离开那儿时,我有印象,是有个小小的孩子,一直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如果他们真是同一人,他大概是阿释密达的追随者吧。”

“……”

“对于这样一个孩子,德弗特洛斯,你觉得强行把他送回去有用么?”

“……”

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故事。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背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像个朝圣者一样踏过万里艰途,竟只是为了见一个人?!我难以理解这种情感。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心意不改,即使送了回去。他也一定会再次走到这里来。

白礼想要传递给我的意思,是这个吧。

我们相继沉默了。白礼想让那小鬼留在这里,直到他改变主意,他才会把他送回去。而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企图强迫鸟儿吃食一样,是不可能的事。但……就算如此,强行把他送回去,阻止他再次回来的方法也不是没有……

“德弗特洛斯啊,没想到时值今日,你的心依然是闭锁着的。”

我不明白白礼为何忽然对我说这样的话,但他一向充满睿智的眼光,此刻却带着一分怜悯注视着我。

“语言的确会带来些小小的麻烦,但真正产生隔阂的,是心的壁垒啊。有多少人身陷那些击溃巴别塔的天神们设下的圈套而不自知,还以为是语言造成了人类的隔离。”

“你是在对我说教?”

“可惜你并不是个好的说教对象。德弗特洛斯,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面对啊。”

一阵熟悉的“沙沙”声随着他话音的消失由远及近,待我抬头时,那小鬼已经站在了离我二十步远的地方。我回望身后,白礼刚才站的地方现在连个人影也没了。他溜得倒是快。

我没想过那小鬼还有胆量再次来到我面前。他大约心存忌惮,站在离我有段距离的地方就不再往前了。时隔数日,我已经恢复了理智。然而在看到他时,我心里依然感到不舒服。他那么做也许是无心的,但那种无心于我来说无异于触犯了最深的忌讳。

人类总是因无辜而犯下过错。他们究竟应该被原谅还是应该受到惩罚?

我想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做什么过分的事,但是……他也绝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他如果只是冒犯我,我也许可以容忍,但他万不该去触碰和阿斯普罗斯有关的东西。这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

那小鬼怯生生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大概是感到我对他不再有威胁,下定决心似的地朝我比划了一个手势,之后转身就走。

那个手势的含义一眼便可明白,他是叫我跟着他。我不明白这小鬼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没有立刻起身。小鬼走了几步,见我没有跟着,他转过身来又朝我招了招手。

既然他执意要我跟上,我便遂他的意好了。我站起身,几步走到他跟前,他就转身继续朝前走去。那个小背影又在我面前跳动了。我不由佩服起他的胆识。明明心存畏惧,他依然敢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一个差点失手杀了他的人面前。

我与他保持两步开外的距离,边走边盘算着接下来的事。小孩子因无知和任性而酿成大祸的例子数不胜数。当下,圣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这个小鬼的存在只会妨碍我们的战斗。这里是战场,不是他由着性子想来就来的地方。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远离这里的地方。并且不再回来!

小鬼在前面七拐八拐地走着,道路变得越来越陌生。这里我没有来过,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白礼不可能不知道一劳永逸地断了他念头的方法,他只是不忍心对一个小孩那么做而已。既然他下不了手,那么这种事便由我这个恶鬼来做好了。

我暗暗抬起右手比了比,这个距离刚好能接近他的后脑而又不会被他发觉。然而当他的头发若有若无地扫着我的手掌时,我忽然想起了阿斯普罗斯。当初我背着他偷学来的魔拳,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竟是对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我狠了狠心压下那种感觉,不动声色地在掌心凝聚起小宇宙。但我心里分明是在厌恶这样的招式。

手心很快盈满能量,只需一瞬,那小鬼就会成为完完全全的白纸一张。他会忘记我,忘记卡农岛,忘记阿释密达,忘记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圣域的原因。甚至,他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即将出手的那一刻,我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即使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鬼,我真的有权剥夺他过往的记忆么?

走在前面的小鬼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指着前方,回头看着我。这个突然而至的动作令我促不及防,伸出的右手也没能来得及收回。我下意识地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一处断崖,断崖之下是一片阴暗陡峭的山坡,而山坡上,到处都是白瓣红斑的花!

即使没有语言,我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撞向我的心头——是我误会了他。

故乡的花儿繁星一样洒落在那片背阴的山坡上。虽然花朵个头小了些,但它们并没因缺乏阳光的眷顾而呈现颓态。它们开的如此旺盛,像是在用生命对着天地宣言——无论何处,都可以成为它们的生息之所。

花香弥漫在山野之间,我有些失神。落入眼中的星星点点的白不容抗拒地将它们的意志传递给了我,搅动了我早已死寂的心湖。原来,是我自己一直在欺骗着自己。我沉浸在阿斯普罗斯逝去的悲伤中,我决定成为一个唯力量是从的人,我整日往返于岩洞和修炼地,却不再留心周围的风景,我固执地认为那些花儿属于阿斯普罗斯……然而,我却遗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我和这些花朵一样,只是苍茫天地间的一个存在。我将自己封闭在自我的世界中,还执意要求万物与我同悲。直到面对漫山遍野的花儿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即使无人问津,它们依然奋力地生长着。它们只作为自己而存在,并不属于任何人。与这种顽强的生存意志相比,我只觉自己的悲伤相形见拙。我迷失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中,对周围的世界不再关心。所以在看见坟上的花儿时,我任性地认为那是特别为阿斯普罗斯盛开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些花儿早已在这座岛上繁衍生息。只是它们一直生长在我不知道、也从未想过去知道的地方。

我不由地想着,如果不是这小鬼爬到崖下将花儿采来给我,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

也许白礼说的没错,直到现在,我的心依然是闭锁着的。

掌心中的小宇宙早已在无意识中撤去,伸出的右手却一直悬空停顿着。小鬼一脸不解地望着我。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想顺势摸摸他的脑袋。不料他却灵活地闪身躲开了。

他眼中依然含有几分畏惧,站在了离我有段距离的地方。我有些后悔,那时我竟然冲动地认为他摘走了坟上的花,我愤怒的样子大概真的把他吓坏了。但我此刻也由衷庆幸这一切发生的如此及时,以至于我还未来得及犯下一个愚蠢的错误。

误会澄清,我想我终于有勇气面对阿斯普罗斯了。

我甩开大步朝海边墓地走去,小鬼也小跑着跟在我后面。那是我的私人场所,我不愿让陌生人随便踏入。我本想勒令他不要跟着我,谁知在我转身时,他竟一溜烟跑到我前面去了。

我不免有些惊讶,这小鬼似乎是知道去那里的路的!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加快了速度。当我爬上最高的土坡时,我看见坟头的花朵依然如故。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却不在于此。花儿没有被杂草包围,墓地周围也干干净净,仿佛不久前这里才被人清理过一样。除此之外……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座孤零零的十字架下,摆着几个新鲜的果子。而木架上则挂着一个小小的花环。交织在一起的白瓣红斑的花显然不如墓地上的花那样大朵。它们一定是来自断崖下的山坡!有人将它们采来编织成花环,放在了死者的墓前。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一旁的小鬼,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么?

小鬼没有搭理我。他自顾自地将几株石缝中新发的野草小心除去。看着他熟练地做着这些事,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在岛上生活的日子里他每天究竟在做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好奇,他在岛上四处走动,从村民那儿讨得食物,又把它带到我的居所。这样的他终有一日会发现这个墓。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墓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么做只是出于他对逝者的尊重。

想到这里,我有种感觉,这小鬼并不是我先前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愚昧无知又鲁莽的野孩子。仔细想想,他先前的许多表现,确实超乎了一般孩童应有的品性。他在到达这里之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惊讶于自己对这小鬼的过往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好奇,我有意地侧过脸去不再看他。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再有之前那种冲动的想法了

我已经明白了那种心情。无论是白礼,还是我,任谁都不可能心无愧疚地用那种手段对待这样一个孩子。

 

(五)

现在的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修炼完毕后,我不再是直直回到住所休息,而是翻过乱石的山岗,进入自己从未涉足的地带去走走看看。因为我忽然觉得自己对于这座岛屿而言,像个生客。以前虽然在此停留过数月,但那时疲于躲藏,我从未好好探视过它的全貌。这里并非陆地上的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片熔岩炼狱。岛上除却火山,还有大片的峭壁和荒野。地下水涌出地面形成的溪流与沼地随处可见。细小而顽强的蜥蜴恣意徘徊,在我接近的时候,它们无一例外地沿着石头闪电般地溜走,然后在远处藏匿起来警戒地窥视着我这个外来者。短腿的候鸟将这里的石滩当做自己繁衍生息的乐园,它们会在隐蔽的石缝中用枯草筑巢,产下带有褐色斑纹的卵。然后雌雄一起,轮流着照顾它们的后代。……

 

当我留心时,每一次迈步,都能发现一些新鲜的事情。

“……刚才在草丛中穿行时踩了一条蛇的尾巴,那家伙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口。”我坐在墓地旁,看着被日头晒得干裂的墓碑和挂在上面新编制的花环。“那是从未见过的种类,嗯,看样子似乎没毒……”

轻松自如的语气,我对自己感到惊讶。这些日子,在阿斯普罗斯墓前,我不再是久久地枯坐,而是开始信口说些散步时的所见所闻。这一切在我尚未察觉时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因为看见了峭壁下遍野的花儿后心里发生的一些改变。抑或是,这本就是属于我的本能,只是之前的岁月将它重重地压制在了心底。

渴望交流。原来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渴望交流。

过去,我只是个倾听者,我听从他人对我命运的宣判,也倾听阿斯普罗斯对我一人的诉说。我不能言说,因为在他人面前的反抗会招来拳脚相加。对于加诸皮肉之上的痛苦我不屑一顾,然而这却会让阿斯普罗斯感到难过与惊慌。我,只能选择沉默。

也许,这个选择,便是我最初犯下的错误。我掩藏了真实的自己,心甘情愿地站在阿斯普罗斯背后扮演起他的影子。我让阿斯普罗斯产生了虚妄的优越感,我的一再退让最终导致他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这看似荒诞的剧目,讽刺般地发生在了我们身上。而所有的缘起,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缺失的,真正的交流。

我终于看清了这一点。然而一切都已太迟。

我从未在阿斯普罗斯面前表达过自己真实的想法。不过现在,我开始试着将自己的感受说与他听。不善表达的我,独自面对他的坟墓时,没有了拘谨,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我想,其实我一直都渴望着能像这般与他对等地交流的吧。

遗憾的是,他再也无法听见这些。

离开墓地后,我没有选择直通岩洞的小路,而是沿着海岸徐徐前行。这一带的海岸,乱石密布,然而在一转角处却有一小块金色的沙滩。这里的海水因沙滩的映衬,呈现出变幻的浅绿色,仿佛流动的翡翠。这也是我不久前才注意到的。

碧绿的浪轻抚着沙滩。意外地,在一波海浪过后,水中冒出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白礼扔给我的小鬼。他努力地朝岸边游着,手中拖着块比他体型大了许多的碎木板。待他上岸后,他迅速将木板拖向乱石林立的海崖那边,塞进一个被海水侵蚀出的岩洞中。然后他又返回沙滩,准备下海。但他的动作忽然停下了,我确信他已经看见了正朝这边走的我。

他退回岸上,静静地站在那里等我来到他跟前。我们互相望着对方。他一下子蹲了下去,用手指在沙滩上画出几个字符。我看的分明,那是希腊文的“拳头”。

我下意识地抬起双手看了看。右手手背上因训练留下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白色的绷带被大片暗红浸湿。也许在这小鬼的眼中,这情形让他感到紧张了吧。我轻哼一声,在沙滩上写下“不打紧”。

白礼是个睿智的人,但他并非每句话都如他所表现出的自信那般正确无误。自上次事件后,我感到我与这小鬼间进行语言交流的必要性。毕竟,冲动是绝大多数人无法避免的情绪。而语言,是避免误会最简便的手段。

可我并不是个好老师。

我尝试教那小鬼我们的语言。一开始,他完全不知所措,只是茫然地看着我的比划。这多少让我有些泄气。后来在发现这片海滩后,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在沙子上写下那些字母与词汇,顺便辅以一些简单的解释性图画。那小鬼也许是觉得好玩吧,他开始跟在我后面仔细观察我写下的东西,后来干脆学着描画起那些文字来。我在沙滩上写下了所有我能想到的词语——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每天,涨潮的海水将它们抚平,退潮后,我又在上面重新写下。我想,那小鬼大约是每天都有来这里观察的吧,因为短短数日时间,他已经可以像这样,用简单的词汇与我沟通了。

我的生活也因此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在沙滩上写字的第二天,返回洞窟时,我意外地发现那间斗室四下里用木炭描画着希腊文的词汇——在水罐前的地面上写着“瓶子”,在石桌上写着“桌子”,在横卧的石板上写着“床”,在石壁的凹槽旁,写着“花”。

凹槽中正躺着一束新采来的花。黑色字迹竟比白瓣红斑的花儿更先吸引了我的注意。除了那小鬼,再也不会有人干出这种事了。

不断地打量着写在各处的词汇,我有种莫名的感觉,那小鬼把我这儿当成他的识字教室了!

在这一面是峭壁,一面是万丈深渊的洞窟中,随处可见的歪七扭八的涂鸦,让这里原本的肃杀之气荡然无存。那小鬼真是太乱来了,我心里颇有些懊恼。当初他也是自顾自地收拾这里,做这做那的,全然没把我这个石洞真正的主人当回事儿。卡农岛的“鬼”在他心中竟如此没有威慑力么?!

随他去吧。我对自己说。那小鬼在这座岛上也没其他熟人,他大概也只能在我周围晃悠。他大概……也是渴望与人交流的吧。我且忍了他在我的住所乱写乱画好了。

清晨时,我走出洞窟,目光扫过脚下,我看见脚踩的地面前方像是写着一个词——“早安”。

一种奇妙的感觉瞬间抓住了我,那一刻我有些发怔。多么平凡无华的一个词,被用黑色的木炭歪歪扭扭、深一笔浅一笔地写在熔岩凝结成的地表上。稍不留意,便跟难发现。可是,在我瞥见它时,它不容置疑的从我的眼中长驱直入,让我沉寂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记忆之门随着这声心跳应声而开。那是怎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居住的地下室。在那不知昼夜的日子里,我仰望门板,期待着听见从那里传来的轻快有节奏的敲击声。

阿斯普罗斯每日清晨都会特意来敲响我居住的地下室的门板。我自出生起就不受家中其他成员待见。他是唯一一个会问候我的人——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然而,这么做却也给他带来了麻烦。一次,在敲击声响过之后,很快,门板的另一边就传来了大人们的训斥声。其中大半都是关于我的坏话。我听见一向骄傲的阿斯普罗斯毫不客气地对之回以激烈的言辞。然后……门的那边响起了父亲的掌掴声和母亲哀怨的啜泣,还有亲戚们嘲讽的笑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穿过门板缝隙冲进我的耳朵。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阵阵抽痛。

类似的情形第三次发生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一次阿斯普罗斯趁着夜深人静前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敲这间地下室的门板了。”

他立刻紧张起来:“德弗特洛斯,你不要理会那些人。他们这般对你本就是不对的,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错全在他们……”

“别再敲了。”我打断他的话。“真的,别再敲了。你每次敲都会把我从睡梦中吵醒。”违心地说出这些话后,我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幸好,当时四周除了黑暗仍是黑暗。

他沉默了。良久,黑暗中幽幽地传来他的叹息。“是么……”

“我以为用这种方式对你说‘早安’,会让你感到高兴。没想到……真的很抱歉啊。”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阿斯普罗斯生平第一次用那种失落的语气说话,我听在耳中,心里的难过如潮水般汹涌难平。

我们两人在难耐的沉默中度过了一夜,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天色未明时,阿斯普罗斯离开了地下室。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黎明时节奏分明的敲击声了。

那时的我绝没可能想到,二十年后,在这座火山岛上,有个小鬼用他刚学来的语言,在我住所门口写下了向我表示问候的“早安”。谁也不会想到,在我被人避讳遗忘了近二十年之后,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成了第一个对我说“早安”的人。

这算是,命运对我开的另一个玩笑么?

我用脚迅速抹去了地上的文字。那小鬼在我的住所写什么都无所谓,唯独这写在洞口的“早安”,让我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在我还不曾想明白那是什么时,脚已经抢先将它抹去了。

然而次日清晨,洞口又被写上了这个词。我照例抬脚将它抹去。但无论我抹去多少次,这个词始终会在清晨我走出洞窟的一刻,出现在我眼前。

这小鬼的执拗简直不可理喻。

就如同当下,即便我已经在沙滩上写下“不打紧”。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我的手。下一刻,他居然大着胆子伸出他那双沾满沙子和碎木屑的黑爪子来拉我。我抬手避开了。我觉得实在应该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平时对这小鬼太客气,以至于他越来越任意妄为。

小鬼大概感受到了我的不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转身飞快地跑走了。我来此本是想再教他几个词语,现在只得作罢。这小子似乎特别喜欢四处乱窜,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啥。

卡农岛已经进入了炎热少雨的夏季。今天的海是少有的风平浪静。我躺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享受着傍晚清凉的海风。头顶的天空早已暗淡下来。此刻,新月初升,星河灿烂。灰蓝的天幕上,金星璀璨夺目。夜的海洋从东方天际奔涌而来,涤尽了海上最后一丝残存的暮光。

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我抬起右手,左右看了看。上面的绷带已经完全被血水浸透,但我却感觉不到疼痛。这并不奇怪。当人们忘我地做一件事时,所有负面的感觉——伤痛、疲惫——都不能再对他产生影响。而事实上,他的躯体受到的伤害并不会因此减少。我试图屈伸了一下手指,发觉有些使不上力。哼,只是这种程度的训练……它们未免太不争气了。

这座岛的火山之下分布着致密而广阔的玄武岩层。它隔开了岩石地壳与其下的熔岩之海。除它之外,岛上再没什么东西不曾屈服于我的力量之下。那些坚不可摧的黑色岩层无异于我突破自我的最后一道关卡。我向它们挥拳,它们也毫不妥协地在我的手上留下伤口。这些形成有上千万年历史的黑岩,绝不同于普通无机质的岩石。在面对它们时,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与整座岛的意志在对抗。只差最后一步,我便能完全成为这座岛的主宰。

狭路相逢勇者胜。阿斯普罗斯曾经的话语仍萦绕在我耳边。

我清楚地记得,十五岁那年。同样是在一个美丽的新月之夜,阿斯普罗斯对我说他将要突破自己当前的界限,进入下一阶段的修行。

“意志最终要靠力量来证明。德弗特洛斯,你知道吗?我的力量,已经能够让圣域绝大多数人叹服了。”他眼中尽是自信的光华。

随后他意气风发地去了特训地点。也许是受了那句话的鼓动,我爬出地下室,趁着夜色绕过值勤的士兵来到隐秘的海岸一隅。就在那一夜,我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斩断了一直以来被我认为不可击碎的峡湾巨岩。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不输于阿斯普罗斯的力量。我的心情激动到几乎让我昏厥。我这个在他人眼中毫无价值的人,同样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耗尽力量的身体疲惫地躺倒在沙滩上,我的心却异常清明。无人之夜,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波涛起伏的大海和高悬夜空的新月。海风吹拂着我,我感到疲软的身体就像松散的苇絮一般,被风带上高空,在星斗间徜徉。

令人神往的自由……

从右手传来的微凉的感觉唤醒了沉浸在遐思中的我。我睁开双眼,阿斯普罗斯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正在仔细地为我的右手上药。见我醒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朝我微笑。他身后,新月朦胧。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他说。“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刚被海风抚平的心绪复又撩起。我使劲转动着脑袋,想把视线投向那片被我劈碎的巨岩。我太想让阿斯普罗斯看看我的力量。然而手上传来的刺痛却让我不得不将视线收回。阿斯普罗斯继续给我的右手上药,他头也不抬地说:“我很担心你。德弗。”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德弗……他说的是德弗,而不是那个带有明显歧视色彩的名字“德弗特洛斯”。阿斯普罗斯何曾这么称呼过我?我不解地望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劲。正当我想起身时,我发觉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麻痹了。从脚趾到耳根,任凭我如何奋力挣扎,它们无动于衷。

“被命运遗弃的你,不要害怕。作为兄长的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阿斯普罗斯俯身看着我,他背后的新月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阴翳。他的笑容古怪而扭曲。我仰面看着他背光的脸庞,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心底而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瞳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只要与他对视一眼,那深渊就会将我的自我意识瞬间肢解。我极力想让自己摆脱这种境地,然而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挪动一下手指。

梦魇!我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十五岁的那一夜,我独自在峡湾劈碎巨岩之后,就返回了双子宫的地下室。阿斯普罗斯没有来找我,他没有为我的手上药,更没有唤我作“德弗”。那一夜,只有我一人,见证我力量的只有大海和新月!

德弗……德弗……我仿佛又听见阿斯普罗斯唤我的声音。他像是引诱着我去看那双湮灭万物的漆黑。我紧闭双眼,然而可怕的黑暗似乎洞穿了眼帘,强占了我的视野。我感到自己被它包围,无所遁形,无处可逃。以前听老人们说,魇比任何魔物都可怕,因为它会引导人的意识自我毁灭,在肉体完好的情况下步入死亡!

德弗……德弗……那声音刺激着我的鼓膜。听起来那么急切。它催促着我睁眼。它想让我就此淹没在那片黑暗中么?死亡?开什么玩笑!我怎可能被它所困?

反抗的意志陡然升起,力量瞬间流回四肢百骸。即便身体依然无法移动,但我能感到力量确实在每一处关节聚集。

关于魇,唯一的破解方法便是……

猛地睁开双眼,我感到一阵眩晕。定了定神,我发现自己仍旧仰躺在石头上,头顶新月正值中天,灿烂的星河横贯天际。那小鬼趴在离我脑袋很近的地方大张着他的异色的双瞳看着我。此刻他那只金色的眼瞳比他身后的金星更夺目。

见我醒来,他微张的唇小心地动了动,对我慢慢地吐出两个音节:“德—弗—”

童稚的声音,碎泉一般清澈,还夹杂着一丝犹豫和奇怪的口音。原本是挺可笑的一个发音,我却笑不出来。此刻我依然对刚才的梦魇心有余悸。除了确认我的确是真的已经摆脱了梦境,其它问题我根本无暇顾及。

那小鬼见我没反应,又喊了一声。我四下巡视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脸上。他突然对我笑了。抿着的嘴唇向两边翘起,带出了腮旁一对浅浅的酒窝。他眨着眼,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那般扑动。他与我的距离如此之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眨眼引起的细微气流变化。这感受无比真实。

“德弗……”他第三次对我念出了这个音节。这清脆的一声最终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调整了呼吸,试着动了动。身体的麻痹正渐渐远去。全身的感觉在慢慢回归。不出意外地,最先恢复感觉的,正是那只千疮百孔的右手。虽然还不能移动,但我已经感觉到从其上传来的隐隐痛楚。我掉转了视线,向那里看去。我的右手被很好地安置在了身侧。上面换了新的绷带。阵阵草药的气味正从绷带的间隙飘散出来。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梦魇,处理这只手的也不是阿斯普罗斯。不等我把视线移回,那小鬼已经跑到了我的脚边。他回过身来看着我,满天星光都落在了那只金色的眼瞳中。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黄昏。那只眼,与透射着金色阳光的半边天空,交相辉映。

以前,老人们说,破除魇唯一的方法是睁开眼睛。当阳光灌进双眼,所有内心的黑暗与恐惧,都将被彻底驱散。

 

(六)

拆开脚踝处的绷带,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我坐在岩洞旁的石头上,打量着皮肤上两排细密的齿印。果然,其中有两个齿孔比其他齿孔稍大了点。不仔细看很难察觉。好在这条蛇毒性微弱,只是让人的身体麻痹一段时间而已,没什么后遗症。

那小鬼背对着我,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边数着口袋里剩下的果子一边把它们堆成堆。他暗褐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反射出健康柔和的光泽,像极了克里特的工匠们使用的那种最细腻的陶土。

觉察到我在看他,他转过头,疑惑地问了声:“德弗?”

像从梦魇中醒来时听到的那声一样,清澈且带点奇怪的口音。小鬼这些天一直努力地用话语与我交流。他的发音很不准确,语句也颠三倒四。然而看他那么积极的样子,我也不忍再对他沉默。

“德弗,”小鬼拖着口袋走到我面前。“果子不多了。”

我应了一声。他的表达已经比几天前流畅了许多。仅仅与我只言片语的交谈,他就学得这么快。这小鬼确有他聪明过人的地方。

“你,怎么突然就会说我们的语言?”我道出了这些天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那小鬼愣了一愣,然后皱起眉,努力地组织着语言。

“听村人说话,听德弗说话……想着沙滩上的文字……各处的文字……”

“你是如何知道‘德弗’的?”

小鬼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木板上的是阿斯普罗斯,在他背后的是德弗……”

在阿斯普罗斯背后的,是德弗。

原来如此。

相处的这些日子,这小鬼十之八九猜到了我与那座坟墓的关系。但……为什么是“德弗”?

带着疑问,我来到了海边墓地。木板上刻有阿斯普罗斯的一面朝着太阳,被晒得几乎干裂。而在它终年不见阳光的背面,木质朽烂得厉害,上面依稀只能辨认出“德弗”的刻痕了。

难怪那小鬼会这么叫我,我哑然失笑。命运再次给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叹了口气。“德弗特洛斯”这个父母给予的名字,自我出生起就宣判了我的命运。这名字每被叫响一次,都会有意无意地提醒我身为次要者的事实。虽然名字本身只是一个中性词,但我还是会在听到它的时候,打心底升起一股抵触之情。

而那小鬼却成了认识我的人中,唯一不用这名字唤我的人。

迄今为止的二十五年里,我的世界里只有阿斯普罗斯一个人。在失去他之后,我感到自己也一并迷失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也从不会去考虑这些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这不期而至的小鬼,生生闯入了我的生活。他迫使我不得不将这些问题重新拾起。可是,不等我的思考产生结果,让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隔日清晨,预料之中的“早安”没有出现在我的洞口前。地面上只有前一天我用脚抹去的痕迹。这小鬼难道还没起来?还是他忘记写了?我脑中滑过几个疑问。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每日问候我的词汇,以至于在它忽然没有如约出现时,我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了不安。

我弯腰爬进小鬼居住的岩洞,里面没人,瓦罐是空的,草垫上半点热气也没有。我在附近寻了几圈,也没见到人。我想了想,又跑去海边墓地和峭壁下的花海,依然没有看见那小鬼。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已经不在这一带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有些窝火,他怎么能招呼也不打地跑掉?在这座岛上,他又能跑去哪里?!

我快速地环视四周。同样的海岸,同样的岩石和海鸟。一切都未改变。可是那小鬼不见了。这片荒芜之地只有我一人。这与我以前的生活状态一般无二,但毕竟有些东西与以前不同了,比如此刻正激荡在我心中的焦躁。

他去哪儿了?现在的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去修炼。

我仔细回想着昨天与他的对话,以及他所有的表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无故失踪。我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最后,我把视线瞄向远处炊烟升起的地方。

我必须去一趟那里。

卡农岛东南沿岸,村民们的房舍依地势坡度错落分布着,形成一个半圆。圆心处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场地中央用不规则的卵圆形石块堆成一个高台,上面竖着像是宰杀牲畜用的木架。石块上侵染着干涸的血迹,空气中飘散着腥臭的味道。我披着斗篷,走进村落。这时,不知从哪儿忽然传出几声呼叫。很快,家家户户门户紧闭的景象被打破了。人们冲出家门,向海岸那边涌去。就连佝偻着脊背、行动不便的老妪也紧跟着人流。在那里,一艘大船正在缓缓靠岸。村里的几百号人围着岸边,盯着大船抛锚。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看戏似的神情。

村民的注意力全都被大船吸引,没人注意到我这个生客。我站在离这些人不远的地方,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了几遍。没有那小鬼的身影。而此刻,大船已经向岸边放下几排木板,衣衫褴褛、双手被缚的人们被押送者挥着鞭子往船下赶。他们中有些老弱病残相继滚落水中,挣扎着向岸边伸出手去。岸上的人非但没对他们伸出援手,反而传出阵阵嘲讽的笑声。这时一个押送者把一个落水的残疾人从水里拖上岸,一路拖行到村落中心的高台上。人群见状不约而同地涌向那里。押送者用木架上的绳子把那人绑在上面,开始用恶毒的语音和行为折磨他。围观的人群中竟发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

刺耳的笑声让我厌恶至极。而它却也令我想起这座岛的历史。卡农岛,在古代时只是众多火山活跃的无人岛之一。因其面积广大,环境恶劣,地中海沿岸的王国不约而同将这里作为恶徒、有罪者或麻风病人的流放地。当一批又一批人被送上岸后,他们中的顽强者,在这片岛上生存下来。而现在生活在岛上的这些村民,就是那些人的后代。

就像眼前上演的一幕一样,陆地上的人们总会将这座岛与“罪恶”联系起来。我甚至有些怀疑,当年阿斯普罗斯将我藏在这里,也是潜意识里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明白,雅典娜掌管的世界,为何还会允许这类邪恶的行为一而再地发生。

没找到那小鬼,我转身离开了这片愚民狂欢的广场。海岸那边,新放逐到岛上的这批人被驱赶着前往南部的海岸。在那里,罪犯与麻风病人被划分到了各自的片区。他们的居住地不过是荒野上一座座破烂不堪的木头房子。每年,大量的流放者死于食物匮乏和恶劣的气候。他们被成批地抛尸荒野或大海。而这里的村民从不接济他们,反而像唯恐患上传染病般地与他们远远隔离开来,任其自生自灭。

但这一切并不是我关心的,我现在只想快点找到那小鬼。

东南沿岸的村落与流放区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看样子他也不在这里。我从流放区背面走进岛屿中部一片没有路的坡地。这里巨石遍布,极难行走,且徘徊着以死尸为食的野兽。正是这片宽广的地带将村人居住区与我所在的西北海岸隔离开来。这也是我最后要寻找的地方。

望着隐没在草丛间的枯骨,我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已经走过了大半区域,我依然没见到那小鬼。他会不会遭遇了不测?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念头不往坏处想。可是,如果这小鬼当真遇到了什么不幸。我……

“德弗……”从我身后,忽然传来了微弱的一声。我忙不迭转过头去。离我不远处,那小鬼站在一块大石头的阴影中默默地看着我。他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挡住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出现让我松了口气,但却没有给我带来半分喜悦。我两三步走到他跟前,他受惊般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在这距离下,即使我不想看,那情景也直直地闯入我眼中。这小鬼全身遍布淤青,手臂和脖子处被磨的皮开肉绽。而他围在腰间的衣服上浸染着血迹,我看见有血正顺着他的腿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拉过他的胳膊,将他带到我跟前。忽然的扯动让他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侧身的一刻,我看见他后背上一道从肩胛延伸至腰际的伤痕。那道不规则的创口深可见骨,殷红的血从皮肉间不断渗出。这显然不是野兽所为!

“是谁?!”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我低吼了出来。

那小鬼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把头埋进我的手臂。他抓着我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我感到心中有什么深埋的东西被引燃了,愤怒冲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他小心抱起,快速向住地奔去。如果可能,我简直想直接开启异次元。然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无法承受空间撕裂时产生的震荡。

事实再明显不过,除了那些村民,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

小鬼默不作声地趴在我的肩头,呼吸微弱而急促。我知道他在努力忍受着身上伤痛。他昨天下午去了村庄,一夜未归。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村民为何要如此折磨他?我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个残疾的流放者被折磨的景象。这些问题烦扰着我,虽然很想弄明白,但我担心询问只会加深他内心的痛苦。我痛恨自己不好的预感变成了事实。

孰料,默不作声的他,忽然在我耳边幽幽地说:“德弗,对不起……没能讨到果子。”

他在说些什么?这小鬼明明已经遍体鳞伤,还在为这个担心?!他难道不应该像大多数小孩一样因伤痛而哭叫么?我宁愿听见他哭出声,也不愿听见他这种做错事般的语调。

“别胡思乱想。”我盖过了他的声音。“你这样……流血,呆在野外很危险。伤口需要及时治疗。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应该尽快回来。”我有些语无伦次,平日里我从没对他说过这么长的句子。而现在,我无法克制地将心里想的全都倒了出来,也顾不得他能不能听懂。相比他的安静,我才是那个慌乱的人。

他眨了下眼,睫毛划过我颈边。“那样……会把野兽引回去。”

心口猛地一窒。这小鬼……这小鬼竟然因为我之前的一句无心之言,即使伤成这样也不愿回去寻求救助!我忽然怒不可遏。他是傻瓜么?!他以为区区野兽会对我造成威胁?!

我不清楚这股火气究竟因何而起。但小鬼不再说话了。他把整个脑袋放在我的肩上,茫然地望着远方。那双曾经收揽了整个天空的眼睛,昨天还是那么灵动,现在却失去了所有光彩,仿佛所有希望都淬灭在了死寂之中。这种平静比死亡更让人无法忍受。我想起从梦魇中醒来时他守候在我身边的样子,想起他唤我的声音和他纯净的笑容,我感到自己的心像被绳索绞住一样痛得让人窒息。

原来,我这样的人,竟还有心痛的感觉。我一直以为这感觉已随阿斯普罗斯的亡故而彻底死去。但它现在真真切切地在噬咬我的心。我竟会为一个阿斯普罗斯以外的小孩,心痛至斯。

回到岩洞,我打来水,仔细地检查了他身上的伤。那些淤青是击打造成的,而手腕脖颈处像是被粗糙的麻绳绑缚过。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背上那条长长的伤口。有人用刀袭击了他。也许是那人力量有限,也许是他闪躲及时,这毫不犹豫地一刀,没有伤到要害。

这样的伤口需要缝合,但这里的条件太过有限,我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清洗和上药包扎。那小鬼安静地趴在石床上,两只手紧攥着。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忍着疼痛。我给他处理伤口时,他一声未发。当我用绷带把他上身几乎全部裹满后,他只剩下呼吸的力气了。

我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他眨眼表示他不想。我便喂了他一些水,敦促他赶紧睡觉。只有睡着,才能暂时忘却痛楚。那小鬼听话地闭上眼睛。他现在的状况只能趴着,这个姿势肯定不好受。我另找了件旧衣服垫在他的脑袋下面,让他能稍微舒服些。

伤痛加困乏,很快,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均匀。我将剩下的果子洗净,和盛着水的瓦罐一起放在他枕边,以便他醒来想吃想喝时能伸手够到。安置好这一切后,我坐在他身边,盘算着如何去查明真相。我想,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日落后的卡农岛东岸,笼罩着一层压抑的沉寂。白天的押解船已经离开了岸边。海风中隐约可以听见远远传来的流放者们的哀嚎。暮色中,广场中央木架上只剩下空荡荡的绳子,那个可怜人不知下落何方。村子里家家关门闭户,安静异常。曾经,在流放者中有个犯人,因向村人讨要食物不得而杀死了十几个人。因而对于村民而言,流放者是他们既鄙夷又畏惧的存在。每当夜幕降临,他们都会变得极其警觉,不敢外出一步。

当人们精神处于高度戒备的时候,他们的心理防线最容易攻破。这些村民,肆意享受弱者的痛苦,而面对真正持有力量的人,他们只会跪地求饶。

经过一扇透着微光的小窗时,我听见里面传出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像在念什么祈祷词。很意外,这种祷词我竟然熟悉,但于我而言它不算什么好的回忆——记得我第一次私自跑出去被人看见时,那人惊呼一声,立刻蒙住眼睛背过身去,口中念叨的就是这种祈祷词。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专门给撞上污秽、诅咒与厄运的人用以驱邪的祷词。

带着一些反感,我下意识地从木质窗户的缝隙看进去。屋里一位老妪正念念有词地打理她的箩筐。箩筐里是一堆碎烂的蔬果。然而她挂在箩筐边的一条口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条普通的帆布口袋,用来束紧袋口的绳子打了个罕见古怪的结。我清楚地记得,那小鬼昨天对我说果子不多时,他手中的口袋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绳结!

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不假思索,我已经破门而入。忽然而至的响动惊得她跌倒在地。她吓得浑身筛糠,脸上颤抖的褶皱写满了贪生怕死。不消我多费工夫,她便将我想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我站在屋门口,小宇宙的热力将整座木屋映得通红。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听的很清楚。那个故事,比方才的祈祷词更令我厌恶百倍。就在她最后一个词尾音落下时,桌上的油灯忽地爆出了炽烈的火焰。在我的怒意中,整座房屋像跌入火山口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那老妪匍匐在地上哭号着让我饶她一命,她的样子和她曾经的行为一样丑陋而又卑微。在我杀心骤起时,她的裙子忽然被火引燃了,她发了疯一样从我身旁的门缝夺路而逃。大火在海风的驱使下快速蔓延开了。黑暗中接连不断传来嘈杂的人声。我看见周围四处跑动搬水救火的人群,在他们身后,广场木架上的绳索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就在那儿,这些愚民将那孩子绑在木架上羞辱。

怒意暴涨,我捏紧拳头朝那处绞架般的高台挥去。石块与木架瞬间被打成碎片,四下纷飞砸向奔走的人群。我活动着手腕,准备着下一次的攻击。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对手无寸铁的人们大开杀戒。

有些人发现了我,大声呼喊着拼命逃窜。紧接着更多的人乱作一团,抱头鼠窜。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我的视野。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只要我想,将这座岛夷为平地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这些卑贱的愚民,他们死不足惜!

然而在第二击即将出手时,我忽然想起了那小鬼。如果我现在就杀了这些人,他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他还会像唤醒我时那样,露出纯真的笑脸么?他是暴行的受害者,而当我用暴行去惩治暴行时,他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

我用血与杀戮为他讨回的公道,会不会对他反而是一种玷污?

当我想到这些问题时,蓄势待发的拳头,再也无法打出。

罢了,这些蝼蚁般的愚民,死亡无异于对他们的恩赐。也许只有活着,活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卡农岛上,活在永无宁日的惊恐中,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我强压着怒火,离开了淹没在火光与喧嚣中的东海岸。回到岩洞后,小鬼依旧睡着,旁边的食物和水一动未动。他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就会皱紧眉头。我坐在石床边缘,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那老妪颤抖的话语。

“……他要给我宝石,我不敢要。像我这样的穷人,宝石只会给我招来灾祸。于是他就帮我干活。我给他果子。我对天发誓,那时我真的不知道他是那种小孩……”

“那些恶棍打翻我的箩筐,踩烂我的果子。他就跟他们打了起来。然后……他绑在头上的带子被扯落了,那只眼睛露了出来。老天啊!那是恶魔留下的印记。长着那样眼睛的孩子,是他把那些恶棍引来的,他给我带来了不幸。”

“在他和他们打的时候,我用刀从背后砍伤了他。他们很快就把他捉住,绑在广场的木架上。像这样的恶魔之子,是要用火烧死的……可是他逃跑了……老天保佑,这小恶魔可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让这个带来灾厄的孩子消失吧!老天保佑……”

……

我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想把这些句子从脑海中赶出。当初是我打发他去那里讨食的。我明明知道那里对他来说并非是个安全之地,但他一直平安地带回果实,让我放松了警惕。我忽视了那些村民的来历与秉性,我本该预料到这种事的发生,可我没有放在心上。我甚至连提醒他注意都没有过。

强烈的自责冲撞着我的心。这孩子和我一样,有着生来就会遭受歧视的命运。我以为,我的愤怒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以前的影子,但这并不是全部。如果说以前的我遭受的,仅仅是一群与我无关的人强加于我的莫须有的罪名,这孩子遭受的,则是信任之人无情的背叛。这才是伤他至深的原因——他一门心思地保护着那个给他果子的老妇。像带我去看花海时那样,他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但这一次……

我终于明白,我的愤怒,与其说是对这种无端伤害的反抗,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进行问责。因为我的疏忽,一个孩子纯洁的心蒙上了尘埃。

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是对我最大的审判。

 

——TBC——

 

(七)

最近日子有些不太平。

岛上栖息的海鸟变得躁动起来,动物们敏锐的天性早已觉察到了,这座火山岛再次进入了活跃期。比起以往,这次活跃期似乎提前了许多,而且来势更加猛烈。西北海岸处的地表裂隙中不断地涌出赤红的熔岩,熔河入海时蒸腾的水气混合着灰黑色的火山灰直奔高空,雕塑一般在海天之间横亘着。地声冲撞着海风,大地在震颤,数十里的海面动荡不安,涛声不断吞噬着岛上居民惊慌失措的声音。于他们而言,这无异于又一次大灾难来袭。但这里的一切都无法为遥远大陆上的人们所察觉。除了那些地中海沿岸的居民——他们远眺时,也许会瞥见地平线上那道与云层融为一体的烟柱吧。

我站立在岩洞外,望着渺茫的北方,任凭岩石将大地的力量传递到我的脚上。我离开那里已经有段时间了。圣域,对我而言逐渐变得陌生起来。我记不清十二宫的山下有多少条道路,也记不清双子宫的大理石墙壁上雕刻着怎样的浮雕花纹。然而我却还清晰地记得圣域最高处那尊雄伟的雅典娜雕像。当年,还是小孩的阿斯普罗斯带着我第一次到达那里时,我抬眼便看见了蓝天之下洁白无瑕的雕像。阿斯普罗斯对我说,那便是引导我们的女神。她从人类中挑选出最强的战士,守护这片大地的和平。那时的我体会不到这番话背后深刻的含义。我对女神没有任何概念。我只是觉得那雕像似乎是在凝望着什么。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我无法企及。但我至今都还记得,稚嫩的我竟出神地认为那视线最终看见的是……一个未来。

女神屹立山巅,遥望着人类的未来。那个未来,既属于像阿斯普罗斯那样强大的战士们,也属于生活在世上每一个平凡的人,而小时候的我,执意地希冀着那个未来,也应该属于像我这样被他人“否定”的人们。

心念动时,海风被撕裂了。异次元的缝隙瞬间在眼前伸展开来。我涉足其中,四周浮影般闪过一片片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象。很快,圣域的外围出现在了前方。我立刻撤回小宇宙,从半空跃下。即使当下幼小的女神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撑起覆盖整个圣域的小宇宙,我抵达圣域时所引起的空间扰动也足以被其他黄金圣斗士察觉。这是我绝不想见到的。

藏匿了自己的气息,我沿着后山的密林慢慢接近位于山顶的教皇厅后殿。现在已经是夏末秋初,密林中大部分野生植物已经开始灌浆做果。夜风中隐约能闻到一阵阵香甜的气息。

教皇厅后殿与星楼之间由一条通道连接。通道两旁设有一些隐秘的隔间。若不是之前阿斯普罗斯那件事,我也断然不会知道这里的布置。我的目标就在那里,在某个隔间中,有我必须要拿到手的东西。

做好万全的准备,我潜入通向星楼的通道,摸索着两旁石壁上镌刻的纹路。托阿斯普罗斯的福,我知道在这些奇怪的纹理之后隐藏着暗门。从久远的历史开始时,这些房间就存在了。虽然历次大战不止一次地摧毁了附近的建筑。通往星楼的走廊和它两边的房间仍然和被破坏的星楼一起被一次次重建。然而,奇怪的是,这里太过安静了。

如此重要的地段,我竟感受不到值勤士兵的气息。赛奇不可能会犯这等错误。

未及多想,手下忽然摸到一处回型的卷草纹,我立刻用手指扣住纹路的中心处,然后手下发力,一道石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了。我顺着门缝溜了进去。里面的房间并不很高,但是十分深广。墙壁高处每隔一段距离安置着一根小型火把,跳跃的火光将室内的陈设照得明明灭灭。这里靠墙摆放着一排排木架,其上是各种古怪的瓶瓶罐罐。每一个瓶子上都用一丝不苟的笔迹写着陌生的名字。我穿行在这些木架之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幻觉。我感觉自己不再是德弗特洛斯,我变得幼小,充满好奇,在得到教皇特许的情况下自由进入这间隐秘的储藏室,寻找着疗伤的灵药——这当然不是给我自己使用,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此刻的我,仿佛变成了少年时的阿斯普罗斯。我穿行在重重木架间,急切地寻找那个钴蓝色的雕花小瓶。因为此刻在双子宫的地下室里,我的弟弟,遍体鳞伤的德弗特洛斯,他正需要这些药品……

“何人在此?!”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密室深处响起。随即我便嗅到了甜美而危险的香气。不曾意料,这间密室里竟然有人。我没有回头。心里盘算着如果那人出手,我该如何回避他的攻击。

沉默片刻,对方没有行动。我回过头去。昏暗的火光下,果然是双鱼宫那位深居简出的守宫者。阿斯普罗斯那件事大约让他猜到了我的身份。我与他并无交情,当下的情形只剩下尴尬。

“你为何来此?”他再次开口。看来我们都不希望发生无谓的争斗。虽然心中不愿,我也只能回应他的质问。

“我需要治疗外伤的药剂。”

雅柏菲卡疑惑地皱了下眉,显然是在怀疑我的说辞。老实说,这话换做一个普通人来说,可信度会高得多。

令我意外的是他很快便放下了对我的戒备,眼神指向了离我不远处的一个木架、我顺势看去,那儿正摆着一个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钴蓝色小瓶。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雅柏菲卡决定放我一马。而我必须在拿到瓶子后迅速离开。

我并不清楚他为何会有此举,但显然他的眼神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想浪费时间,只想尽早地离开圣域。然而命运似乎总会在关键时刻与我作对——就在我走出密室时,忽然有人向我袭来,我抬手挡下凌厉的拳风,随后耳边响起令人不快的嘲讽语调。

“你竟然还敢回来圣域?敢向老头子挥拳的罪人。”

能用这种语调说话的,除了马尼戈特不会再有别人。对于我的出现,他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好奇。穿戴齐整的黄金圣衣暗示着他一早便蹲伏在附近,只等这一刻拦下我的去路。他看向我的眼神锋芒太过明显。当初我在阿斯普罗斯的支配下挥向赛奇的那一拳大概令他十分介意。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当初你以带罪之身提出自我流放的请求,老头子同意了,条件是从此不能再踏入圣域一步。否则的话……”他不怀好意地停顿了一下、“人人得而诛之。”

有趣。我咧开嘴角讽刺地笑了一下。“除非他有那个能力。”

马尼戈特哈哈大笑起来。下一刻他出手如电地向我发起了攻击。他仗着赛奇的禁令有恃无恐。当初我对赛奇的条件作出了承诺。而如今我违背承诺出现在圣域的确让自己的立场变得被动。

马尼戈特没有动用小宇宙使出拿手招式,只与我近身缠斗。他似乎有意发难,拖延时间,让我无法离开此地。我无心与他纠缠,只想赶快脱身。但在离教皇厅如此之近的地方。我不可能开启异次元。那一定会惊动赛奇和女神。

就在我心中愈加烦躁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光,阻隔住想要向我靠近的马尼戈特。我低头,不远处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只鲜红的蔷薇斜插在那里。而身后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马尼戈特!”身着黄金圣衣的守宫者站在密室外的廊道上,他身后的石门已经关闭,看不出丝毫开启过的痕迹。

马尼戈特在听到这一声后收敛了戾气,换上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小雅柏。你果然在这儿。”

雅柏菲卡对他的调侃无动于衷,他紧锁着眉头:“我不记得教皇大人允许你接近这处秘所。”

“他不让我接近的地方多着呢。”马尼戈特不以为然。“倒是你啊,竟然放任这个被流放的罪人接近这里——”他斜睨了我一眼。“还让他偷了东西。”

沉默只有一瞬,雅柏菲卡开口道:“是我允许他拿的。”

我惊讶于雅柏菲卡的从容。说真的,我并不理解他会轻易放过我的举动,

“别以为老头子特许你管理这几间库房,你就有权随意处置这些瓶子。”马尼戈特不服气地朝他挤眉弄眼。“更何况,这个小偷和他兄弟都干过见不得光的勾当。你确信他身上除了瓶子,没点别的什么?”

他的反问让雅柏菲卡一时语塞。气氛变得紧张起来。马尼戈特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他认为我潜入圣域一定偷了别的什么重要东西。这真是荒谬至极。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瓶子,我根本不会返回这里给他们留下把柄。

“所以嘛……”马尼戈特还想再度出手,却被雅柏菲卡抬臂挡住了身形。

“他不会那样做。”雅柏菲卡坚定的语气不容分说。

“仰仗直觉作判断是个坏透了的习惯……”马尼戈特充满了不屑。“如果判断失误,你可是会被老头子处罚的、”

“我会怎样,与你无关。”雅柏菲卡冷冷答道。

就在他们僵持的间隙,我迅速潜入山后的密林寻着归路。离开圣域有段距离后,我开启异次元空间返回了卡农岛。那里的大地依旧灼热,空气中的硫磺味刺得人喉咙发痛。这一切更加剧了我心中的焦急。顺着熔岩凝结的地表一路而上,我寻到了自己的落脚的洞窟。但我万万没想到,干草铺成的石床上竟然空空如也!

有一瞬间我怀疑是岛上那些愚民摸到了这里,把那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小鬼带走了。但很快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火山活动频繁的这些日子,那些怯懦的人们只可能龟缩在他们自认为安全的东南一隅。我记得在我离开这里时,那小鬼明明已经昏睡过去了。

心里猛地一沉,强烈的不安敦促着我跨出洞外。举目所及,海岸一线冒着滚滚的水汽。西北角一带的地面被惊人的热度覆盖。连海鸟都四散奔逃了。我无法想象那个情况糟糕的小鬼会跑到什么地方。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鬼,他总会在我最预料不到的时刻突然消失!

想到这里,我心中那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数日前我把他从荒野里带回。我本以为以他的体质,辅以草药,伤势能很快好起来。没想到情况却与我的设想背道而驰。那小鬼背上的伤口一直无法愈合,甚至开始恶化溃烂。在我意识到这些时他浑身已经烫的像块火炭。不幸的是卡农岛的火山也开始无情地喷发。岛上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我担心这小鬼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撑得下去。

那时我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救治这个小鬼,可是徒劳无功。更糟的是小鬼自从回来后,再也不肯碰一下从村民那儿讨来的果子。恶化的伤情加上营养匮乏,眼看着他的生命力一天天衰减下去。他虚弱地趴在那里,低垂着眼睛的样子总会让我无端想起那只绝食的小鸟濒死的样子。我生平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几乎让人发狂的挫败感。

这些天他总是半昏迷半清醒。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目光散落在一个不知名的方向。而后很快便又会昏睡过去。我很想查看一下他背后的伤势。就在我的手指碰到那些绷带时,我忽然想起一个未曾尝试的办法。

手心悬在他的背部上方,我开始小心地聚集小宇宙。在圣斗士的训练中,有一种通过小宇宙的共鸣来治愈创伤的办法。当治疗者与伤者的小宇宙强度与频率相一致时,就能引发伤者体内的小宇宙共鸣,从而活化细胞迅速修复伤口。但这办法的前提是治疗者必须能够精准地控制自身的小宇宙强度,稍有闪失,伤者很可能瞬间毙命。

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对那小鬼使用这办法。一直以来我都以战斗为目的锻炼小宇宙的爆发力,从未因医疗的目的而练习精确地操控小宇宙。这对我而言无异于手持长矛在指环上雕刻花纹。但现下,比起眼睁睁地看着这小鬼的生命走到尽头,我情愿一试。

我小心地增加着掌心小宇宙的强度。像这样的小鬼,也许只要微弱的小宇宙就能促成他的伤口愈合。但渐渐地,我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不断地增加着小宇宙的强度,却始终无法引起他的共鸣。这种感觉十分怪异。就好像每次我的拳头拼尽全力砸上地壳中的玄武岩层时,所有力量都被那坚硬的岩层化解掉了一样。

这小鬼给我的感觉就像那片在海底蔓延的坚硬岩层。我的力量无法透过他的表层深入其中。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在那片致密的岩层之下,流淌着炽烈的地火。那是宇宙创生之初就凝聚在这颗行星之中的岩之心。

不知不觉间,脚下的地层震颤着回应起我的小宇宙。沉闷的地声在岩洞中啸叫着。似乎要携着岩浆冲破这里。我的小宇宙强度已经足以粉碎这座火山。但依然无法对那小鬼起到任何作用。太奇怪了,这不是常人应有的现象。普通人自身微弱的小宇宙可以被任何觉醒了小宇宙的圣斗士不费吹灰之力治愈伤口。

那小鬼在昏迷中开始变得不安,他似乎很难受,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身下的干草,口中发出细碎的声音,汗水从额头上渗了出来。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会承受不了小宇宙的压迫而心脏迸裂,不容多想,我变掌为拳,收回了手腕。

洞内的轰鸣随着小宇宙的撤回渐渐平复下来,最后只余穿行在洞穴间的呼呼风声。这时我才听清他口中念叨的是什么。

“……阿释密达……”

也许,只有最后一个办法能救这小鬼了。即使再不情愿,我也得去试试。

前往圣域取药的途中发生了一点意外。但我还是很快赶回了卡农岛。那小鬼又不见了。我心中焦灼难耐。我总是无法感觉到这小鬼的气息。现在想来这的确十分蹊跷。即使再普通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带有一些小宇宙的味道。而这小鬼身上,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顺着海浪咆哮的岸边一路搜索,片刻后我来到了那处金色细沙的海滩。这里的海水已经变得狂躁、浑浊。沙滩上蜿蜒着被海水冷却的岩浆。远远地,我看见那个身缠绷带的小鬼趴在锋利的礁石间,伸手往下够着什么东西。上涨的海水每次袭来似乎都要把他卷入海中。而他背后不断渗出的殷红就像流淌在黑色地表上的岩浆一样刺目。

我压着火气冲过去把他抱了起来。那小鬼抓着一块残破木板的手被迫松开。当他看清是我之后,眼中流露出了些微欣喜。我心里忽然感到很烦躁,那些话甚至没有经过思考就对他喊了出来。

“你不要命了么?!你以为凭着几块破木板就能渡海去找阿释密达?!为什么你总是一而再地做那些愚蠢的事情?!!”

他埋下头去,眼中的欣喜被瞬间涌上的愧疚淹没。我的手臂感觉到了他皮肤上传来的滚烫。被海水和脓血浸湿的绷带在我手中变得粘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对他粗声粗气。我抱紧他赶回岩洞,迅速给他的伤口做了清洗。在我记忆中,从圣域带回的瓶子是圣域最为精通药理的双鱼宫圣斗士代代相传的灵药。小时候的我亲身体验过它的效力。这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有用的东西。

反手摸向腰间口袋,猛然间如坠冰窖的感觉袭遍全身。原本放在里面的小瓶子竟不翼而飞!震惊之余,我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马尼戈特干的。我从阿斯普罗斯那儿听过一些十二宫其他成员的过往。那个马尼戈特,童年时代靠偷盗和杀人维生。什么东西被他惦记上,不弄到手他绝不罢休。刚才在圣域与我缠斗时,那个小偷趁我不备拿走了瓶子!

但此刻冲破心底的恨意并非针对马尼戈特,而是针对我自己。

救治小鬼的最后一线希望充满讽刺意味地破灭了,自我厌弃的感觉噬咬着我的神经,我不可能再回圣域。马尼戈特一定会把我潜入圣域一事禀告赛奇。可恶的命运再一次地捉弄了我。我站在那里,背对着石床。我感觉得到那小鬼在看我,他的目光令我如芒在背、我的手僵在腰间,连回头的勇气都已丧失。现下的我忽然变得怯懦。我只想逃离这里。让自己不再被那双眼睛所看见。那双眼睛凝聚了黎明与黄昏的色彩,而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天光,只想遁入命中注定的黑暗。

“德弗……”

轻轻的一声在我即将抬脚时响起。下一刻我忍不住回过头去。那小鬼趴在那儿,努力地睁眼望着我。虽然他也许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表达那个意思,但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对我说——“留下”。

鬼使神差地,我止住脚步返回他身边。在看到我坐在石床边上后,他重新闭上了眼睛,神情平静而安详。一个人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怎么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我刚才竟愚蠢地想要丢下一个虚脱幼小的生命落荒而逃,任其孤独地自生自灭。更何况这个小生命和我一样,从出生起就就注定背负着不被接受的命运。。

我们身处同样的境地,我却没有办法挽救他的生命。

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但我更加无法忍受目睹他在我眼前死去。

神啊!

在我有生之年,我不曾相信过任何神灵。阿斯普罗斯对我说过,神只会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嘲讽地欣赏人类傀儡在命运的丝线中无望的挣扎。然而这一刻,我宁愿相信小时候的那个单纯的憧憬——我真心希望那位遥望着未来的雅典娜女神,她的目光能瞥见这处被人遗忘的黑暗洞穴中一个正在等待死亡的孩子。

如果她真的是值得人类为其而战的神的话……

洞穴深处不知何时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我朝那个方向望去,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那里是隐秘的盲洞入口,而在盲洞的尽头,是尘封已久的双子座黄金圣衣。

自阿斯普罗斯逝去后,它便一直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沉睡。象征战士最高荣耀的黄金圣衣,它为何在此刻呼唤我?

心念动时,我慢慢起身。小鬼忽然睁开眼睛,惊慌地望着正要离开的我。他在害怕我的离去么?我摸了摸他的小手,示意他我很快就会回来,然后转身朝那处盲洞走去。

黑暗的尽头闪烁着一点微光。圣衣箱在厚重的火山灰之下露出了光亮的一角。从那里散发出一阵阵平和安详的小宇宙。我把箱子从尘埃中拖出来。这一举动让原本无光的盲洞顷刻间变得光亮起来。展开的圣衣箱中,双子座黄金圣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金色的小宇宙环绕在它的四周。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我不禁伸手仔细抚摸着这件曾经承认过阿斯普罗斯的圣衣,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以后我能拥有超越阿斯普罗斯的力量,这件黄金圣衣是否也会承认我的存在?

手下滑过凸凹不平的头盔侧缘,我忽然觉得其上那张恶之面孔正咧嘴嘲笑着我。如同命运的诅咒一般,双子座注定会有善恶两张面孔。我深知对于人类来说,嘲讽是最大的恶意,但我始终不能明白,为何善之面孔流露出的,是悲伤的表情?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圣衣上安详的小宇宙呼唤着我,让我不能自已地伸手探向圣衣内部。不经意间,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带棱角的物体。我立刻把它抓在手里拿了出来。圣衣上的小宇宙退却了,金色的光辉此刻正凝聚在我的手心——那是一个水晶质地的精致小瓶,鲜红的液体在里面微微晃动着,让人自然而然联想起生命原初的样子。奇怪的是在这片炎热高温的洞穴里,这个小瓶丝毫没受影响,触手依然是令人愉快的清凉。

记忆霎那间在我的大脑中复苏——这是当初阿斯普罗斯从星楼偷出的,上一代雅典娜女神的神血!

随之而来的震惊并没有让我失去理智。我忽然间明白了马尼戈特在圣域那些举动的含义。这个掌握着圣战关键的钥匙丢失,必定会引起教皇的注意。赛奇绝不可能放任当初阿斯普罗斯犯下的罪行不管,而让这个秘密而极为重要的瓶子流落在外。但圣战在即,这种事情也绝不会公之于众。想必其他黄金圣斗士对此并不知情。但马尼戈特身为教皇的直系弟子,他多少会了解到这件事的蛛丝马迹。

原来他当时暗示我“偷走”的东西,是这个装有神血的小瓶。只不过当时的我和雅柏菲卡都未能领会。

我握紧了手中的瓶子。思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阿斯普罗斯当初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并没有结束。这只本应保存在圣域守备最严密的星楼中的血瓶,现在竟躺在卡农岛一处无人知晓的洞窟中。对于圣域来说,这几乎是个致命的错误。当下圣战一触即发,如果这只瓶子没有掌握在教皇他们手里,那几乎可以预见圣战的走势会被整个扭曲。

如果圣战的局势发生变故,如果雅典娜败北,这个世界就会完全沦落在哈迪斯的统治之下。那样的话,所有人的生命都会被剥夺,成为阿格龙河彼岸遭受永恒苦难的行尸走肉……

这其中也包括像那样的小鬼。

神血散发出的温暖小宇宙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想起离开时那小鬼的眼神,便不再耽搁,握着瓶子走出了盲洞。远远地我看见他正趴在那里凝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无助的眼神在看到我出现后立刻闪过了光彩,这让我心中升起一股十分陌生的感觉——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对另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我走上前去蹲在石床边,拿起他的手,把装有神血的瓶子放在他的手里。他好奇地盯着那个瓶子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双手握住了它。也许是女神残存小宇宙的作用,他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开始变得昏昏欲睡。但我能觉察到,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气若游丝了。

“睡吧。”我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尚未成熟的无花果,放在他的手边。果子浅绿色的外皮像极了他头发的颜色。那是在前往圣域的途中随手摘的。虽然味道肯定不会好,但总不能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挨饿。

他看了看果子,又抬眼看向我。我不想与他目光相接,便侧过头去,说:

“不要松开那个瓶子。这样你才能好起来。”

他依然直直地看着我,让我颇有些不自在。

“只有等你好起来后,才能去见阿释密达。当然,到时候可别再想着用木板漂洋过海这种蠢办法了……”

“不是的、”那小鬼忽然作声,打断了我的话。“那时候我不是想去找古鲁。”

他急切地看着我。“你不在了……去了海的那边……我想去找你……”

我不由地转过头去望着他。这话到真让我有些意外了。那小鬼见我看他,反而不在说什么了。他把瓶子抱在怀中,重新闭上了眼睛。

即使他拥有者超越一般孩童的品性。他也依然只是个孩子。在病痛无助的时候,也想要有人在旁侧陪伴。否则那种孤寂会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我不禁想起这孩子一个人时候的生活,又想起之前我误会他的那次。那时也正值岛上火山爆发。这小鬼一个人不知躲在何处,他大概被吓坏了吧。

想到这儿的时候,深渊之下又传来了火山活动的隆隆地声。声音带动着洞穴的岩体不停地震动。碎石纷纷地从洞顶落进深渊。我见那小鬼被这动静弄得又睁开了眼睛,便对他说:

“不用害怕。”即使整座岛被火山毁灭,我也能够护你周全。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他平静地看着我。“那是大地的心脏在搏动的声音啊。”

神血似乎起了作用,这小鬼的伤势不再恶化,精神也逐渐好了起来。但我所担心的事情依然存在——这只藏有重大秘密的血瓶属于圣域。它必须被送还回去。即使我不亲自走一趟,赛奇也定会派人前来取走。但我希望不要是最近几天。至少当下那小鬼还需要神血的力量。

不速之客总是不请自来,第二天黄昏的时候,马尼戈特就摸到岛上来了。虽然空间系的技能并不属于巨蟹座,但他却可以借道幽冥到达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他没有着黄金圣衣,而是穿着便服。在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石床上左右打量着熟睡中的小鬼。那样子像是对猎物充满好奇的幼狼。

“这地方的环境真是糟糕透了!”他转过头看着我,面上带着古怪的神色。“看来雅柏菲卡的直觉是对的,果然是另有他人需要那种药。”

“是你偷走了瓶子!”我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起这件事,顿时胸中感到了愤懑。

“明明是你自己鬼鬼祟祟的,怎么能怪别人怀疑你的动机呢?”他笑得一脸欠扁。不等我再次开口,他径自从口袋中掏出了那个钴蓝色的小瓶子放在了床边。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立刻警觉起来,莫非马尼戈特是奉命来取回神血的?

“老头子让我来跟你说个事。”他故意顿了顿,似乎想从我脸上捕捉紧张的神情。见我无动于衷,他讨个没趣,接着道。

“他说,‘那玩意儿’就先放你这儿了。”

“什么?!”我决计没想到赛奇会作出这种决定。如此重要的物件居然任其流落在外。这不像他的作风。

“赛奇当真如此说的?”我对马尼戈特的话半信半疑。

“不然呢?”他耸了耸肩。“你以为大老远地从圣域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说一句瞎话很好玩么?”

我依旧怀疑地看着他。“如果圣战爆发了呢?”

“老头子什么也没说。既然他让你拿着,你拿着就好了啊。”

我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这种不合常理的做法绝对不会发生在身为教皇的人身上。我忽然问他:“马尼戈特,你可知那东西的重要性?”

他挑了挑眉。“再怎么重要,也不及那个小丫头的性命重要吧?况且老头子说了,不该问的别问。”

赛奇同样禁止过马尼戈特去一些秘密的地方,但他从没当回事。看来这次赛奇有意对他隐瞒了这件事。并且可以预见他对他自己仅有的弟子少有地动用了威严。马尼戈特也许知道我这里有一件圣域的重要物品,但并不知道那就是神血。而且显然神血的秘密他更无从得知。否则现下他也不会如此不以为然了。

“哼,这倒一点儿也不像他的作风了。”

“的确不像,”马尼戈特接着我的话说。“我可一点儿也不相信我家老头子会说出这种话。事实上,这是另外一个人的主意……”

另外一个人?我不假思索地若口而出。“谁?”

“阿释密达。”

当这个名字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时,我的内心不可谓没有触动。那个极少在人前现身的神秘的人,他的想法无人能够猜透。阿斯普罗斯事件是我唯一一次与他遭遇。那时内心瞬间被他洞穿的感觉至今令我心有余悸。现在仔细想想,虽然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此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在背后都能寻觅到他的影子。包括我会登上卡农岛开始重新寻找自我,包括后来我遇到这个异色双瞳的小鬼。

我隐隐有种感觉,那一刻与他的接触,或许已经令我的命运发生了偏移。

“那么我也该走啦。”马尼戈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一同走出岩洞。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开口道。

“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那有什么关系?多余的担心是无用的。我只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其他人,哪怕是神,也休想让我在他们面前低头!”

这话也许不是说给我听的,但却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夕阳下的他有种狂放不羁的洒脱,他的那份自信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即使面对的敌人是神,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赛奇的弟子果然是个卓越不凡的人物。

“对了,还有……”临行时,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偏过头对我挤眉弄眼地说:“我完全没想到,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我生平第一次如此想对一个人使用幻胧魔皇拳。

他大笑着溜进了幽冥界。在他的身影消失的刹那间,夕阳全部没入了海中。弦月在天空升起,远方的云层鲜红似火,仿佛血液一般流淌在海平面上。

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阿释密达的作为一向令人费解,有时我总有种感觉,他似乎能窥见未来的某些碎片。但更多时候,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知道未来的我的种种,我还会成为那个未来的我么?

答案不得而知。

阿释密达建议赛奇让我保留神血,背后的深意我们无法领会。但有件事我敢肯定,这一定不是为了那个小鬼。

初遇小鬼时我脑中浮现的问题再度冒了出来:他和阿释密达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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